東西走向的也是五間,曾是大隊的倉庫,后來才歸還的。居然至今屹立未倒,還上著鎖,從窗縫里看過去,好象有張大織布機,從另一邊窗看過去,美孚燈黑黑地立在窗格子邊,還有高大的掛衣櫥,矮柜桌子凳子等雜物。這屋子我進去過,在奶奶去世時,還翻出了很久以前的電影雜志,上面陳沖的劇照英姿勃勃,側臉展望遠方,眼神中滿是雄心和希望。而此刻的這里,怕幾年都不開一次門了吧,白天看也象一座古墓,屋后的竹林不斷入侵牽連糾結的壓長過來,屋內一片森黑,人都不能從屋檐邊過去。

 

算了,走吧。別人家敞亮開闊的房子里不知道有沒有人,搭話又一個都不識的。別沒事多事了,往年父親回來上墳也只遠遠地望望,許久不吱聲,從不去老宅,他反問去干嘛?

 

去干嘛?父親13歲時舉家離開這里后,都甚少住這邊更別論我了。我也從沒見過爺爺,他在我出生前4年就死了,我只見過他的相片,永遠都是那么不可思議的年青。而今,我也快到他去世時的年紀了。我極少來這兒,連這個村叫什么名字都說不上。據說那河邊的三間倒了一半的房屋才是我家的正房,可當時住的卻是別人家,當時的屋主知道我的身份后指著門楣上那個磚雕告訴我說,看這個,幼年的我似懂非懂,糊涂的只是點點頭,根本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。

 

我在這兒呆的時間歸總起來都不到3個月,甚至都可以加上上墳的日子。這兒不是我的家,這兒所有的一切我都不要,說得有點負氣,也實是被逼無奈。哪樣東西是我的呢?連同我的肉身在不得已時也是要還回去的呀,就象爺爺一樣。

 

無所求淚依然不自禁的流,我以為父親的拒絕是不愛我們,他不斷高聲并堅定的說,離開,再也不要回來。因為他知道,不可逆轉的頹敗無可挽回的發生了,父親的心早已失火,面對一再的喪失,他害怕我們會陪他同歸于盡,他一生想要做的事,就是把守住門,催促我們快走,快走去另謀生路。

 

無法理解父親的我對他絕情的舉動,只有滿腔的憤怒。希罕這一堆破爛?發誓絕了念,自此再也不回。可為什么,白天變得機械,晚上煎迫難挨,我活著卻形同死去。我總是迷路,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徘徊,不知道該走向哪里,西風迎面,黃昏時刻默然失語。

 

心如死灰身若槁木,在人世茍延殘喘的我還活著嗎?我的心為什么還跳動,總是冷,團縮在先生的懷中我還是冷,我的活力棄我而去了嗎?我的血液在開始結冰嗎?我的相貌越來越古板,身子越發地僵硬。四面楚歌中我的身軀也正在極速的崩潰。

 

被砍了的樹能活嗎?失魂落魄后還是我嗎?形神分離即死!在恨聲棄絕離家的那刻,我走了但魂卻孤獨地留下了,被扣在老宅子里,跟父親一樣。看似身無所累的我無時無刻不在牽掛,你跑不了了,傾巢之下安有完卵?

 



 

但我還是活下了,一日在無意中看到明夷卦時,好象又旋風般回到家族歷劫的當刻,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竭力在保全的是什么。我一直深恨父親怯懦無用,卻不知外柔順以蒙大難,晦其明以正志守時也。

 

彈指間爺爺去世也近50年了,我已為他人婦也快20年了。2016年的春天又回來了,游歷在外多年的我也回來了。中國人說,緣物起情,因為物亦是歲月的見證,是生命的結晶。走近老宅,它會有所感應嗎?我身形體量容貌上是否依稀有昔年人的神情和身影?父親說,先輩的足跡已預定了我的命運,起先我不信,今天我垂首默認。

 

在父母相遇并決定將我帶入人間時,出生那刻,我已烙印家族密配的符咒,生命的連環在我的體內由此及彼地呼應至洪荒最初始的源頭,家族中的延綿至今的親人在我的血液奔騰流淌復活,今生的我栩栩間是誰的呼吸和心跳?

 

胡蘭成說,《般若心經》的“心”亦好比是草的“芯”。現今已是深春了,麥苗也日漸豐盈修長,各種生物都參與其中,隨風搖曳輕聲吟唱,大地一片生機盎然。當此時,我,你還認得我嗎?此生雖異性長存的“我”今年又回來了,已擱筆太久,世事無常,人間有情,我也該勉勵珍重,將失散的親人逐一找尋,以續寫屬于我的人生,回到大化的那刻,相視而笑間,也當無于愧于見先人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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